（一）
我下班回家打了糖糖。
她实在太不像话了，把口红涂到满嘴都是不说还把唇印印到苹果上。而且当我走进她房间发现，她抽屉里居然有10几个苹果。有的皱巴巴的，些许还带点腐烂。我认定她是为了多吃苹果，从冰箱里“偷”来放到抽屉里。她很爱吃苹果，也许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口味。只要不控制，她一个10岁的小女孩一天能吃三四个半斤重的苹果。吃完之后饭就吃得特别少。为了她的身体着想，我每天只给她吃一个苹果，并告诫她不能多吃。她虽然很不情愿，但最终还是跟我拉了钩钩。
现在可想而知，她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。本来下班已经满身疲惫，回来还得给这小家伙做饭，叫她老半天还不见回应。走进她房间看着她似梁朝伟的“香肠嘴”，满脸汗津津的模样，要在往日我可能会被她滑稽的装扮逗笑，可今天不一样，我刚在公司与老板起了些冲突。他觉得我写的稿件用词之中别有影射，应该修改。而且改的模板也给我套好了。我申辩了几句，老板显然激怒了，“你那么改要么走，你自己看着办！”他甩下一句，留下我无人关注的愤怒与委屈。现在想想鼻子还一阵酸。回到家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人还得照顾一个这么不省心的孩子。乱翻我的东西，偷用我的唇膏，小小年纪就化妆，还撒谎！狡辩说苹果不是从冰箱里拿的，是我每天给她的。
疲惫、委屈、愤怒、苦痛、爱恨，一刹那间并和，我随手抓起脚上的拖鞋，朝糖糖狠狠地打下去，她还是不知悔改地叫冤：“没有，我没有！”这无疑是火上浇油，我又加重了力度，这时，她不再叫，但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哭。沉默，冷静，淡定，无动于衷，她的异常冷静让我震惊。我被她的“静穆”怵到了。眼泪不知怎地，“唰”地一下流下来了。于是，两母女，一大一小，顿时静静地相对。我，一个母亲，在孩子面前落泪。我很累。瘫坐在糖糖的小床上。
糖糖先是低垂着头，后来抬起脸，她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有我流泪的模样。那么清澈那么无邪的眼睛。它们圆溜溜地凝视了我几秒。然后，向我靠近。这时，我的脸上突然有一小片温暖而湿润的感觉。如春天的羽毛滑过湖面。我先是一惊，而后有些沉醉。那是糖糖的吻。很久，我没有得到一个吻。那么温暖，那么沁人心脾的吻，它浇灌了我荒芜的心，干渴已久的心田。我渐渐平静下来。把糖糖搂在怀里。抚摸她的头发。糖糖很乖顺。
“妈妈，我没有偷吃苹果。这几天您每天给我的苹果我都没有吃，我在它们每个苹果上都留下了一个吻，我想留给妈妈您吃。您看，1,2,3,4，……总共有10个，可是有两个已经有点烂了。”她又兴奋又沮丧地说。“糖糖今天才知道有母亲节，糖糖今年都10岁，妈妈给糖糖过了10个生日，可是糖糖才给妈妈过第一个母亲节，所以糖糖要给妈妈10个苹果，每个苹果上都有糖糖的吻，一年一个，这不就是10个母亲节了，把之前的都补回来了。但是糖糖怕妈妈看不到糖糖的吻，所以就偷用了妈妈的红唇膏，用唇膏把糖糖的嘴巴涂红了把糖糖的吻印在苹果上。哈哈，看，糖糖的吻。”糖糖拉着我看她的“杰作”。我的眼泪不知何时又流了下来。我后悔不迭：“糖糖对不起，对不起，妈妈错怪你了。原谅妈妈，对不起糖糖，原谅妈妈好吗？”“妈妈，糖糖不生气，只要妈妈不哭，糖糖就不生妈妈的气。”“疼吗？”“妈妈打的时候很疼，现在没那么疼了。”我把糖糖紧紧地搂在怀里。
那一晚，我过了十个母亲节。那一晚，我的心潮湿了。
（二）
糖糖倒在血泊里。一辆白色的小车停在她娇小的身躯前面，糖糖那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，头上是我给她编羊角辫时系的蝴蝶结。二三十个看客表情漠然地看着我的糖糖，一个乞丐在大口大口咬着苹果，嘴巴里发出吧哧吧哧的响声。我几近昏厥，但是我不能，我告诉自己我的糖糖还躺在地上，她需要我。我的糖糖，几米的路程，我好像走了几年。我看到了糖糖，刚要牵她的手，她不见了。世界眩晕了，黑屏了……
醒来，是白晃晃的世界。我怎么了。我极力从混沌中清醒过来。回忆所发生的一切。今天是周末，糖糖跟着我去超市买东西，采购完毕之后，我们跟往常一样，我拿其他东西，糖糖拿苹果，不管多少，她都坚持要拿。熟人见到糖糖，总会夸她懂事，知道为妈妈分担工作。糖糖也会很有礼貌地叫人，还会很大方地分她的苹果给他们。今天糖糖依旧提着我们新采购的苹果，拉着我的手，满心欢喜地哼着儿歌，我们要满载而归了。人行道里的绿灯亮了，我们在斑马线上走着，这时，糖糖突然松开了我的手，等我反应过来，她已经往后走了，我的心一颤，接着，我再也牵不到糖糖的手了……拐弯的小车，那该死的小车……对面，是一个拿着破碗的行乞者。他咬着苹果——我糖糖的苹果，满脸茫然。我的糖糖，苹果，洒落一地。灰灰的地面上，红红的苹果，一如我糖糖的脸庞。
“我的糖糖，我的糖糖呢？！”我惊起。小文，我的朋友，他送我们去了医院说，“小影，你现在需要冷静。”“什么叫冷静，我怎么冷静，你为什么叫我冷静？”我神经质地爬起来，浑身在颤抖，我要见我的糖糖，我的女儿，我的亲骨肉，我唯一的亲人。我颤巍巍地要往外冲，小文用他强健的身躯拦住了我，“小影，你冷静点，糖糖她已经……”我不要听，我不要，我要见我的糖糖，我拼命地挣扎，不知从哪来的力气，突然挣脱了小文的阻拦，像一只咆哮了的狮子，我奔了出来。我一间一间地找，找我的糖糖。一个梦又一个梦跟随着我，我刚从一个梦醒来又进入了另一个梦。层层叠叠，曲曲折折，幽幽深深。小文追上了我。“小影，我带你去。”
糖糖？那不是，一定不是，一定不是我的糖糖！你们怎么回事，为什么要给她盖上白白的床单，你们没有权利给她白色的床单，糖糖不喜欢白色，她喜欢果色，鲜艳的果色。我是她母亲，我知道她喜欢什么，现在还早，我的糖糖应该还活泼乱跳，不会那么早睡觉。你们不能让她睡觉！不能！我歇斯底里，声嘶力竭。我的糖糖，她只是睡着了。她困了。
她静静地躺着，我软瘫在床边，颤颤巍巍，缓缓地掀开惨白的床单。我的心瑟缩着，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。我的糖糖，她很乖。她很乖顺地让她的妈妈“读”她。稠密的头发上，有我给她梳发时留下的梳印，浓黑的眉毛，右眉心上有一颗淡淡的红痣，她闭合的双眼里镶嵌的是她爸爸的“黑葡萄”。不算高的鼻子，精致可爱，糖糖脸颊，尤其是左脸颊，很脏，还有擦伤的血痕，她被撞伤时左边脸颊接触到了那片肮脏的土地。我的糖糖喜欢睡左侧，尽管我不止一次告诉她应该睡右侧，因为心脏在左侧，睡左侧可能会压迫到心脏。糖糖记住了心脏的位置，却更加执拗地睡左侧。因为她觉得我说得不对，她觉得睡左侧可以保护心脏，给心脏更多的温暖。我的糖糖，即使在生命最后一瞬间，依然没有忘记，保护她美好的心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就把我的糖糖送到天国。她将会变成天使，我的糖糖是最美的天使。我要给她换洗。我细细地擦拭。泪眼婆娑，模糊了我的视线。直至擦拭我才发现，原来糖糖的嘴唇是那么鲜润，她的嘴角是上扬的，使脸颊上的肌肉保持了宁静的微笑。这时，我想起，有人说过，每一个孩子的微笑都会变成一个天使。我想起，糖糖的爸爸，那个挚爱我的人，他躺在惨白的床单上时，也是这样的表情。我想起，他曾经对我说过，我不要你紧锁眉头，只要嘴角上扬，眉心就会舒展，微笑就会自然地荡漾开来。我想起，我们的全家福。果爸，你在左边，嘴角微微上扬，目光柔和，满脸洋溢着幸福。我，果妈，在右边，面色红润，夸张地笑着，糖糖，我们的孩子，睁着大大的圆溜溜的眼睛，在我们中间，嘴巴笑成一个“口”字，头部微微左歪，右手摆了个“V”字，笑得天真无邪，真率自然。她的脸颊像两个红红的小苹果，洁白的牙齿里露出小小的舌头。我回忆着我们家里的全家福。在脑海中摩挲着照片的每一角。突然间，我发现，我们三人的微笑刚好凑成一张大的笑脸。你是左眼，我是右眼，糖糖是嘴巴。大大的笑脸在空中，向我微笑。我抽噎着，急促地吸了吸鼻子。开始练习，嘴角上扬。泪光中，微笑荡漾开来。
（三）
料理完糖糖的后事，我许久不敢走进糖糖的房间。其实我连家也很少回了。那时，糖糖的爸爸走时，我虽然感觉整个世界天昏地暗，但至少我还不能垮下，因为还有糖糖在，我还有责任，有寄托，有希望。而今，我的世界彻底塌了。有很多瞬间，我都想到随了糖糖去。这样，我们一家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。直到有一天，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盒子苹果。我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，而且好好地活到了现在。
那是阳光极好的一天，光线中的尘埃在轻舞辰辰，我阴郁的心情也有所好转。终于，我走进了糖糖的房间。进入糖糖的房间宛如进入了曾经的世界，糖糖的味道，糖糖走动的生动画面在屋子里回放。她在屋子里画画或者一蹦一跳地走出来高声呼唤着我,拉着我看她的新作品，她画的长翅膀的苹果，会唱歌的屋子，流眼泪的树叶……又或者她给娃娃做了一件新衣裳，从学校里带回来一只蚕宝宝，她给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做了一个小摇篮，让它住在里面，用块小布给它当被子。她说蚕宝宝就是她的拇指姑娘，她很喜欢看童话故事，于是，她的世界也设计得跟童话故事相似。我看着她墙上的照片，还有她书桌上摆着的一些稚嫩的涂鸦，有些是尚未完成的。其中有一幅，那是一个小天使，可爱的小女孩，虎头虎脑，大大的眼睛，小小的鼻子，圆圆的嘴巴，头顶有个金色的光环，穿着白色的圆点裙子，这小天使长着红色的翅膀，这有点突兀。她的手中不是拿着魔法杖，而是一个大大的苹果。苹果没有上色。
我摩挲着糖糖的一件件遗物，仿佛又能摸到她的脸。她的发卡，蝴蝶结，花裙子，果色衣服，书包，彩色蜡笔，还有她的小床，小枕头，还残留着糖糖气息的床单……我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雾气，转头向窗子望去，窗户半开着，临窗的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只小闹钟，积灰了。可爱的樱桃小丸子，闹钟的轮廓，头上冒白发了。这是时间带来的礼物，也是我慵懒颓废的见证。糖糖走了那么些日子，我居然都没有收拾过她的屋子。糖糖是很爱干净的，我怎么能让她的屋子如此不堪呢。于是，收拾脸上的好脸上的泪痕，我开始整理糖糖的房间。把书籍整理摆放好，给抽屉分类以便更有条理。在床头柜的抽屉里，我发现了一个盒子，那盒子很粗糙，应该是糖糖自己做的，盒子上赫然写着：“亲爱的妈妈收。”我想应该是糖糖还没来得及送给我的礼物。我温馨又酸涩地打开了盒子，盒子里全是苹果，一个个纸质的苹果，大小不一，都上了红色，每一个红色苹果里两条黑痕，我仔细看了看，原来那是一张小小的嘴巴，为了与苹果的红色分开，她用黑色勾画了嘴唇的轮廓，然后着上了粉色。那是糖糖粉嘟嘟的嘴巴，我甚至认定那是糖糖直接的唇印。一盒子里的纸质苹果，我没有去数那究竟有多少个，但我知道她远远不止10个，而那苹果上的小嘴，那苹果上的吻，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，一如我糖糖的笑颜。我会伴着糖糖的吻，带着糖糖的爱，走过未来一个又一个的母亲节。
我把糖糖的房间擦拭地一尘不染，阳光的味道充溢着整个屋子。在糖糖那幅手握苹果的天使上，我添上了一个笑脸，还有，那红红的醉人的果色。天使把糖糖带上了天堂，留下了永不凋零的苹果在人间陪伴着我。我对着人间的苹果，印上了一个深深的吻。我看见了糖糖和她那上扬的微笑。
